不是历史
先帝先帝，先一步去的老皇帝就是先帝。
蔺晨退休以后在琅琊阁上办太史令速成班，预备着给后面的皇帝多培养出来几个能杀的史官。毕竟不是哪个皇帝都像萧景琰一样，可着太史令满朝文武地祸祸。坐第一排的小孩儿叫他：“夫子，您又傻乐了。”
前些年海外打仗，有个跟他有点儿关系的皇帝微服来看他，说是躲躲清净，皇帝偷喝他的极品龙井，被发现了就端着茶碗故作深沉，蔺晨揪着他领子不放，皇帝只能搜肠刮肚拿出几句帝王哲理来搪塞他，教他塞进他那些娱乐大众的混合着一点儿萧家秘史半真半假的话本子里凑字。别的都忘了，写过就得，倒是有一句记得很深：当局者明知是戏却下不来台，旁观者心中暗笑却盼着登场。皇帝吸溜一口茶水，烫麻了半根舌头，呜噜呜噜又念出两句来。
亲者为仇，爱人相杀，这就是皇家，这就是帝王。
萧景琰十七岁时上琅琊山，误踹了蔺少阁主的鸽笼，惊跑了二三十只肥硕的信鸽，蔺少阁主嚷嚷着要把他扣在山上当人质，叫列战英回去拿钱来赎，列战英骂骂咧咧地走了，萧景琰被蔺晨拽着漫山遍野找鸽子，那时候萧景琰比蔺晨高，故意站在一块石头上低着头看他说，你的鸽子在南边儿那棵树上，你肯定够不着。
蔺晨撸着袖子往上爬，爬到大树枝干分叉那里一骑，果然看见一只鸽子，再一低头，萧景琰早跑没影了。
萧景琰三十三岁时上琅琊山，一身缟素，在梅长苏的灵堂里跪了半宿，论理他是太子，是储君，梅长苏只是一个平民，这不合规矩，可是琅琊阁本来就是个没规矩的地方。他跪着，蔺晨就在一旁半躺着看他跪，到了后半夜萧景琰困了歪了一下头，蔺晨拍拍地：嘿嘿嘿！失仪了啊！萧景琰整顿精神重新跪好，前半宿满到快溢出来的酸苦没了大半，只觉得自己如同在被罚跪一般，蔺晨不知道在哪寻摸来几块糕点，一边盯着萧景琰跪，一边绕着梅长苏的灵柩转圈，边转边吃，糕点渣子掉了一地，萧景琰让他放尊重点，蔺晨怼他，是你了解梅长苏还是我了解？他就喜欢这样。萧景琰说当然是我了解，我跟他一起生活了十九年。
你了解的那是林殊。
萧景琰没动静了，蔺晨继续吃，剩了一块半的太师糕，蔺晨伸手递到萧景琰跟前：吃吧，饿瘦了他又怪我。
萧景琰接过来塞进嘴里，大颗的眼泪就噼里啪啦砸了下来，边吃边哭。
萧景琰三十五岁上琅琊山，初登大典，天下太平，蔺晨感觉他又瘦了一圈儿，站在山头上都迎风打晃，遂扣下了，让神武将军列战英回去拿当年赎鸽子的钱，不拿不还他们家皇帝。列战英又骂骂咧咧地下山去了，胡子都急得疯长了半寸。蔺晨扣着萧景琰喂他吃饭，从药膳到补膳炖了个遍，萧景琰带的衣服都有点儿穿不了了，蔺晨让他走下山去，减减肥。
蔺晨真是个怪人。
看到胖了一圈儿的皇帝，列战英这么想。
萧景琰四十岁时上琅琊山，抱着个孩子，中年的皇帝蓄了须，比以前成熟了不少，眼窝深陷，坐在蔺晨那个四面透风的楼阁里出神，蔺晨从他怀里接过孩子的襁褓，绕着他转了几圈儿。
哎？我喂出来的肉呢？
列战英再一次骂骂咧咧地下山去，转天他又跑了回来，禀告说太后病重，让皇帝速回。
萧景琰五十岁时上琅琊山，看了看孩子，看了看鸽子，对着蔺晨笑了笑，站在风口上让山风吹着，孩子跑过来问他爷爷你是谁啊？萧景琰没答言，摸了摸小孩儿的脸。
蔺晨叫列战英去拿赎金，萧景琰回列将军去年战死了。
列将军忠勇一生，年过花甲不输壮年，死得其所。
萧景琰再没上过琅琊山。
琅琊山的鸽子还是一张一张地往回叼消息，叼故事，谁家又生娃啦，谁家又娶亲啦，天下第一美人出嫁啦，可喜可贺啦。
有一年鸽子叼回来一张来自大梁皇宫的消息，蔺晨老阁主坐在四面透风的楼阁里出神，小徒弟给他念。
薨。
蔺晨哆嗦了一下，就像有一根冰柱突然扎进了他的心窝。
蔺晨在那些话本子里写，皇帝临终前，太史令抱着他大哭，看得姑娘们泪如雨下。小徒弟说你就瞎掰吧，你连皇宫大门都没进去，先帝去世的时候就给你送了张字条。
蔺晨那会儿正跟海外来的皇帝喝酒，海外的皇帝喝得迷迷糊糊的，听见一个“帝”字就拍着胸脯要讲那套帝王厚黑学，蔺晨把他嘴捂住了。
别念了，别念了。
他从来没想过要当那个王。
老的老小的小，要不就是病恹恹的，大梁皇室都快死光了，他是被架着抬上去的，下不来啦！
速成班的小孩儿问蔺晨，前天送来的纸条，也是先帝，先帝不是早就去世了吗？这又是哪个先帝。
蔺晨捋着自己的白须，哎，这你们就不懂了吧，这是另一个皇帝去世了，是先帝的儿子，那个先帝，已经是先先帝了。
说着他就哭了。
弯下腰去缩成一团，像个孩子忽然意识到他失去了这一生最宝贵的东西。
老东西。
走得这么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