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楼在晚年,养过一只猫。
“明大爷,”小护士记不清自己是第多少次来提醒了,“别坐风口上睡,感冒!啊!”
坐在藤椅上的老人轻轻动了动肩膀,像一只破茧的蚕一样缓慢缓慢地抬起头。
“啊?”
明楼耳朵背了。
惯例的傍晚闲谈,识字的几个老人大声念着健康报,“耳聋,眼花,白内障,都是老年人常见的疾病。”
秋风扫落叶,明楼朦胧中觉出杨树的叶子在脸上摩擦,嘶嘶啦啦的疼,扰人清梦。
念报纸的老人念到了反面,清咳两声,提高了音量:“健康的饮食,合理的作息。”明楼在睡梦中打了个冷战,惊醒过来:“阿诚!”
织毛衣的小护士头都没抬:“您做梦了。”
明楼坐直了身子,理了理衣领,抬头看见夕阳西坠。
一口梦里的浊气喷出来,明楼感觉到筋骨咯咯作响,一件精密的仪器到了该上油的时候,每个零件都向发动核心叫嚣衰老。
念报纸的老人读到了最后一个板块的最后一个字,所有人都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又活过了一天啊。
明楼不记得自己多大年纪了,只记得上一次办寿宴是在几年前,明台还健朗,搂着他的小孙子在小院里健步如飞地布置忙活。
然后一眨眼,他就成了照片里的人。
来送讣告的人犹豫了半天,明楼干脆地从他手里抢过了信,信上说,明台年纪大了,撑不下去了,让明楼不要难过。
明楼问,我年纪难道不大吗?
来人嗫嚅了一会儿:“您……身体康健……”
“罢了罢了。”明楼皱着眉摆手,他觉得头很疼。
“明老爷子说,对不起您,对不起大姐,也对不起阿诚哥。”
明楼紧闭着眼,看着很生气。气氛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那人小心翼翼地吸着气。
人老到了一定的年纪,不会伤心,不会忧虑,只会生气。
气他为什么活了这么久,气别人为什么走得这么早,气老天爷待他不公,岁月漫长。
人们静静地退出去,留下一个孤零零的明楼,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的气,满屋乱转。
明楼转到床头,停了下来,在床头柜里翻出来一个相框。
“大姐,”眼泪砸在照片的玻璃上,在明镜的鬓边簪了一朵花,“明家就剩我一个了。”
敬老院建在僻静的街区,院墙修得很高,每个老人一个单间,单间不大,一张床,一个柜子,一个脸盆架,明楼硬是塞进来一个书柜,把小屋挤得满满当当。
除了没有铁丝网,这里和监狱也差不多。
老人们三三两两念叨的时候,明楼尚听得到,半阖着眼在心里说,就是监狱改的啊,我还住过几年呢。
食堂很小,只有一个窗口,饭菜营养均衡,但是少见荤腥,即便是有,也没几个人吃。
年纪大了,看什么都倒胃口。
中午明楼打饭,随着队伍慢慢的走,资本家,艺术家,工人,农民,革命者,当初怎么都站不到一起的人,现在都站到一起了,端着不大的铝饭盒,挪动着,挪动着,到了窗口,里面的护士舀上来一勺饭和一勺菜,看一眼打饭的人,小护士提醒一句:记得吃药啊!
明楼不喜欢吃药,什么药都不喜欢吃。
年轻的时候头疼,用阿司匹林磕着,没有热水就嚼烂了生吞,苦涩从口腔传遍全身。
小护士给他送药,不管什么时候,明老爷子都要先做出一个十分嫌弃的表情,然后不情不愿地吃下去。
小护士跟朋友咬耳朵:你看,明长官又不肯吃药了,怕苦。
明楼不怕苦。
他只是怕药效带来的困倦和疲惫。
每天清晨醒来,清醒一上午,打吃过午饭,就开始犯困,断断续续地打瞌睡,然后在第二天早上被生物钟闹醒,周而复始,混沌糊涂。
明楼想,搞了一辈子经济,最怕糊涂,到老了怎么能浑浑噩噩过日子?不行,不吃药。
下次还是吃了。
毕竟吃了药,五脏六腑都会好受些,痛苦的清醒着和舒服的昏迷着,明楼还是分得清哪个更合适。
明楼清醒的那个上午,会去操场上遛弯,有院友——这是他们互相带着些揶揄的称呼——教他甩着手走,据说这样对心脏血压都有好处。
明楼不太懂医学,只是觉得单调的走没意思,要走出气势走出胆魄来,所以也加入了甩手大队。
一排排的老人,资本家,艺术家,工人,农民,革命者,甩着手,不喊口号,因为他们已经没有那么大的热情和气力,在春天夏天或者尚未降温的初秋,走上一上午,走到大汗淋漓,很痛快,就像回到青春年少——有人曾这么发表感慨。
那时明楼揉着酸疼的肩,一边下定决心明天无论如何不走了,一边想,我的青春,是在大学和军校度过的,可没有哪个教授或者教官让我们这么走过。
明楼还是有些,没有被修正过的,没有被教育好的,略带高傲的思想。
因为他有更丰富多彩波澜壮阔的人生。
有人说,前半生越精彩,后半生的孤寂就越凄凉。
明楼不知道他是幸或不幸,但至少,在他自己的思想里,他是幸运的。运动试图禁锢思想,但那是不可能的,即便是最癫狂的时期,明楼仍然可以思考,所以在属于他的那片天地里,有他所想要的,所希望的,最好的一切。
这就是为什么他热爱教育,因为教育可以赋予更多的人,去拥有这片天地的权利。
他曾投身教育,然后被人踢出来。
他们说他,乌漆麻黑。
乌漆麻黑的明楼在一个乌漆麻黑的夜晚,听到隔壁的一声惨叫,他在睡梦中感到心悸,但醒不过来。
有人压着他,或者是什么东西在压着他。
牛鬼蛇神,魑魅魍魉。
明楼在黑暗中睁眼,眼前光怪陆离。
土地是弯曲的,死者是弯曲的,冰棱是弯曲的,帆船是弯曲的。
整个世界,再无规则,一切都可以抗争,一切都可以批斗。
人们面黄肌瘦,其乐无穷。
晨光初露,明楼爬起来,有人告诉他,隔壁的疯诗人死了。
疯诗人没有名字,或许有,只是他不肯说,大家也问不出来,他喜欢在早上吟诗,索性就叫他疯诗人。
疯诗人不疯,或者说,疯得不严重。
他年轻的时候喜欢写诗,古体的现代的都会写,据说写得很不错,出过几本诗集,虽然销量不好,但是很有才气。
后来他把手稿撕碎了,吞进了肚子里,他说诗是他的孩子,他后悔把他们带到这个世界上,他要让他们回去,回到温暖的子宫里。
他已经忘了自己是男是女。
至于那些卖不出去的诗集,大概也被付之一炬了吧。
所以养老院里没人看过他的诗,他也不肯提。
老了以后,他就不疯了,他疯的时间不长不短,正正好好十年。街道送他来敬老院,院长很是担忧,但他安安静静的,并没有疯态,便也接下了。
大家以为他的疯病好了。
不,只是潜伏了,静默着,等待着,终于在一个夜晚爆发,催使着他高举双手,双膝跪地,如同殉道的传教者,被什么抽走了魂灵。
故事讲了这么久,猫还是没有出现。也许他正藏在哪个陋巷庵堂里,吃些野猫咬碎剩下的骨头肉渣,静静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但明楼,依旧活得不咸不淡。
明楼的新邻居是个讲苏州话的女教师,明楼用家乡话和她交谈,女教师原本就利于口舌,他乡遇故知,越发健谈起来,说得明楼口干舌燥,她仍是兴致勃勃。
明楼想起来自己曾经的好友,也是苏州人,取了一位四川的太太,听他们说话很有趣,吴侬软语和巴蜀方言,有种吃着糕点就辣子的趣味。
那位苏州文人善弹琴,家中藏琴十数床,宋代的明代的清代的,伏羲的混沌的正合的,很是漂亮,一溜挂起来,比什么装饰品都强。
那位爽利的太太喜欢最登样的高跟鞋,她身材瘦佻,穿上那鞋越发亭亭玉立,很是好看。
明楼喜欢去他家里听琴,听他和妻子软软糯糯地吵架,一块糯米糕黏着朝天椒,扯都扯不开。
身边人总是笑,前仰后合,被瞪了也停不下来。
后来,文人砸了琴,在一个雨夜里,在院里的大青石上,一张一张,砸得粉碎。
他远远走来,听见铮铮之声。
那块大青石也未能幸免,有好篆刻的朋友为他刻了字,琴瑟和鸣,便也只好打碎了。
满地的木屑和碎石。
明楼踩着琴的尸体进去,文人的妻子在锯她的高跟鞋跟。
那位夫人抬起头看他,眼里全是泪,花了满脸的妆。
她慌张地说,她锯不断。便又抡起锯条去砸。
文人靠在门廊上,纤长的十指鲜血淋漓。
他说,琴啊。
他哭着说,琴啊。
明楼醒过来,女教师正在喝水润喉。
“你刚刚梦到了什么?”
“没什么。”
猫终于来了。
明楼仍是十分抗拒吃药,但还是被小护士半哄半威胁地灌了下去。
于是一点一到,明楼便昏昏欲睡起来。
读健康报的老人读到了传染病的预防,明楼听着甚是厌烦,因那人的声音不高不低不疾不徐,平平稳稳如同苍蝇嗡鸣之声,令人疑心他是否才是传染病的病原。
烦。
实在是烦。
烦恼之际,有人惊呼,猫!
猫是只看不出颜色的狮子猫,毛长脸小鸳鸯眼,远远蹲着,一动不动看着这边。
养老院接外的围墙有个狗洞,常常有野猫野狗跑进来觅食,有的老人心善,摆上几盘剩饭,他们便开心地去吃,但怕人,只要有人接近,就戒备地发出警告。
这只猫没有。
明楼看着那只猫,他就坐在那里,现世安稳的样子。
他盯着人群,仔细观察每一个人,看他们的表情,看他们对自己的态度,以此来判断他们的危险度。
有人说,这猫真好看。立刻得到了一小片应和。
明楼低着头,袖着手:嗯。
护士嗒嗒跑去厨房,拿了中午剩下的鱼,小心翼翼地凑近那只猫。
那猫动了动,歪了歪头,看着护士放下食盆,待人走远后,伸出爪子扒拉了鱼肉一下,又舔了舔。
似乎是觉得好吃,低头啃咬起来。
有人说,浪费呦,吃这么好的鱼肉。
那猫竟能听懂,对着这边伸了爪子。
嚯!好厉害。
明楼那个下午没有睡觉,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了久违的精神。
老人在读健康报,他没有听,只是看着猫。
猫吃饱了,很懒很懒地伸了个懒腰,又很懒很懒地向这边踱步,没人理他,他便走得快了些,一直到明楼脚下。
猫蹲下来,用舔过的爪子洗脸。
这是只老猫。
他的毛发因为污秽变得脏乱不堪,他的鼻头有一个很大的血印,他似乎已经老到抬不起腿来为自己抓痒,艰难地伸展身躯。
明楼低头,伸出手抓了抓他的下巴。
满足和惬意浮现在猫的脸上。
“明大爷!小心脏!”有小护士提醒他。
明楼收回手,问,我能养吗?
人是越活越回去的。
这个年纪的明楼,像个孩子。小护士拗不过他,认命地抱着老猫去洗澡。
老猫叫不动,从喉咙底发出嘶鸣,像婴啼,透着一股脆弱。
明楼阖着眼,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深藏记忆中的旖旎画面,也有这样的声音,被压抑在喉底,带着一点欢愉。
老猫洗干净以后,大家发现他原来是一只白猫。
毛发洁白如雪,老人们说,明楼真是慧眼识猫,好猫好猫。
老猫并没有因为他的美丽而给他年迈的身体多获取一些体力,他走不动,迈步非常缓慢,最喜欢的事就是蜷缩在明楼脚边睡大觉。
明楼睡一下午,他也睡一下午。
“老猫叫什么?”
“就叫老猫吧。”
“阿拉好随便啊。”
老猫不爱吃鱼,那天他只是饿了。
他喜欢吃米粥,吃明楼的米粥。
明楼在食堂吃晚饭,吃得三心二意,总是拿着碗低下身去拨给他一点,小护士舀了一大勺倒在猫碗里,复又填满明楼的碗。
“明大爷!”
明楼不知怎么平息姑娘的怒火,只能露出一个绅士的微笑。
女孩子脸一红:“下次可别这样了,要吃就跟我说嘛。”
老猫忽然叫了一声,人立起来,用他的前爪去够明楼的衣襟,明楼低头,他要和他碰鼻子。
碰鼻子,这是老猫最近才有的,独能和明楼玩耍的游戏。
老猫湿润的鼻头贴上明楼的,呼吸相触即刻分离。
明楼甚是喜欢这个独属于他的亲近行为,这让他有了一种自己在老猫眼中与众不同的欣喜。
明楼想,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邻居很酸,酸明楼宠猫像宠老婆,明楼乐,也只是乐而已,他笑起来带着与生俱来的气质和风雅,使人再说不出什么。
邻居便又说,你老婆怕是就被你这么宠回来的。
明楼说,我没有老婆,但我有爱人。
然后又是一个笑容。
笑纹回钩里,一汪经年的甜甜的蜜。
再后来,老猫失踪了。
敬老院外的巷子里有野猫,抗拒着人类,抗拒着同类,用尖牙和吼叫武装自己。
明楼打着伞去找老猫的时候,看到那些惊惧的野猫呲着牙弓着背倒退,嘴里发出威胁的哈哈声。
老猫稳步向前。
雨水打湿了他的胸毛,一绺一绺,像关二爷三缕长髯。
他的眼睛,一只金黄一只银白,熠熠发光。
他像一个战士,经过千锤百炼,刀砍斧劈,从炼狱里爬上来,英姿勃发。
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不知哪一边先发起了进攻。
暗巷里,领地的敏感让他们撕咬斗杀。
明楼突然举起拐杖砸了下去,没有砸到实物,却有野猫哀嚎着逃窜,随后敌方溃不成军。
明楼已经扔了雨伞,雨水顺着他高挺的鼻梁向下流淌,沿着泪沟,挂在唇边。
明楼弯下身。
“老将军,我们回去?”
当晚明楼就发了烧。
小护士忙进忙出,一直到后半夜明楼的烧才退了下去,为了不打扰他休息,屋里又静了下来。
只有老猫趴在床头,呼吸平稳地陪伴着他。
明楼在热火一般的烧灼中做了一个有关往事的梦。
他梦见陪他听琴的人,梦见他开着车,从后视镜中去看自己,那双眼睛里都是担忧。
他又梦见他们在那个低矮的被称作牛棚的茅草房中,他们并肩躺着,他叫他看屋顶缝隙里漏下的星子。
他梦见他在大风天里被拉出去,再也没有回来,那些戴着袖标的孩子告诉他,他失足跌落下了山崖。
……
然后便是一片漆黑。
有一点烛光,幽幽照着,他说,大哥,祖国病了,她需要治病的药,如果我是药方中的一味,那就请把我碾碎吧。
……
明楼挣扎着醒过来,老猫趴在他的胸口,瞳孔放大到最大,明楼看到那里自己的影子。
也看到这影子的载体,如同梦中人一般圆润的眼。
“阿诚。”
明楼叫他,声音在空旷的明公馆里回荡。
过了好久好久,终于有了回应,那人抱着一只毛发篷张的黑猫,从二楼的台阶上向下望。
“大哥,你看像不像你?”
邻居说,猫老了,快死的时候,就会走得远远的,离开主人的视线。
那天老猫起来,依旧乖巧地趴在明楼脚边。
明楼在看报纸,经济很好,生活很好,一切欣欣向荣。
明楼把报纸递到老猫眼前,说,你看,她的病好了。
老猫眯着眼,嗅了嗅报纸的油墨,狠狠打了个喷嚏,更紧地蜷起了自己的身体,靠近明楼。
明楼收回报纸,一叠四折,收在上衣口袋里,合拢了双手搁在肚子上,就着午后的暖阳,打开收音机,舒舒服服地哼唱。
我本是,宦门后啊;
上等的人品,
吃珍馐,穿绫罗,
百般的称心。
明楼突然停下来,一秒,两秒,三秒。
想不到,我落得这般光景。
明楼闭上眼。
什么光景,这不挺好吗。
困意再次准时降临,一曲未完,人已入黑甜梦乡。
老猫又舔了一遍自己的爪子,歪着头,候着明楼睡熟了,极轻极轻地顺着他的腿爬了上去,小心地收拢利爪,踩着羊毛的开衫,一直爬到他胸口,极为珍惜地去嗅。
也不知嗅了多久,他伸出粉红的小舌,虔诚地舔了一下明楼的嘴角。
淡淡的一触。
随后他蹦下他的肩头,跑出了房间。
明楼开始做梦,老地方和故人,还有古旧的戏,那人一把胡琴拉得极快,转音再转音,直到拉断了弦,嘣一声,高音戛然而止,四下寂静。
他放下胡琴,转过头,明楼看不清他眼里的神态,只是隐隐觉得喉咙堵塞,所有思念都淤积在那里,吐不出,喊不出,膨胀着,压抑着,亟待爆发。
当情感凝聚到最浓时,那人先开了口。
熟悉得再难忘记的声音灌入耳中。
“大哥。”
“阿诚!”
“明大爷。”小护士推着餐车进来,“您又做梦了。”
明楼忽然清醒过来,四下寻找,“我的猫呢?”
“什么猫?”
“鸳鸯眼的狮子猫!”
“哪有什么猫,您做梦做糊涂了吧。”
明楼左右看,想找出猫存在过的证据,猫的食碗,猫的水盆,还有他洁白如雪的毛发。
什么都没有。
小护士摆好餐饮,端到明楼面前,“先吃饭吧。”
明楼回过神来,面前是一碗放了肉末的清汤面。
收音机已经换了下一首曲子,是个女声,悠扬婉转,吐字清晰,明楼听清了每一个字。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