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月圆

鼠猫赐我以魂,楼诚赐我以神。
诸葛先生粉,沈夜粉,埃尔隆德粉,后荣迷。
为做一个普通本分淡然的近代史学者努力中……划掉,不想做学者了,能读明白书就行……划掉,能看得进去书就行……划掉,能活着就行。

【洪周】鱼丸粗面

周凯开了一家面馆。

 

面馆最初没什么生意,连来收保护费的小混混都看不上他家那一堆破烂的大堂和后厨。

但周凯坚持开着这间面馆,坚持把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坚持每天都做一碗面,即使没人吃。

这么一坚持,就是两年。

 

周超下班的时候路过面馆,看见他哥哥筷子头上插着一个丸子坐在大堂最醒目的那张桌子上发呆,手边是一碗凉透了的面。

 

“哥。”

 

“嗯,下班了?饿不饿?”

 

“饿。”

 

“那你就把这碗面吃了吧。”

 

“什么面啊?”

 

“鱼丸……鱼丸粗面。”

 

 

周凯是一个北方人。

八零年周父带着他和怀孕的周母偷渡到香港,勉强在闹市中站住了脚跟,卖些自己打捞的小鱼海鲜维持生计。

周超就是在这样充斥着鱼腥味的环境下出生的。

而周凯,是在这里长大的。

小时候有人揍他,抢他的钱抢他的食物,周凯背着襁褓中的弟弟跟人打架,周超躺在哥哥背上睡得流口水。

周凯在打斗的间歇拍拍弟弟哄他睡得更熟,好不会被他接下来的动作和对手的惨叫所惊扰。

小孩儿狠。

下手狠,对自己也狠。

打架从来不格挡,迎着对面的拳头从他胳膊底下找空门,那人倒在了地上,他的脸上也多了淤青。

周超晃了晃,周凯拍拍他。

 

不怕不怕。

 

后来周凯的父母死了,全家就剩下他和弟弟。

弟弟要上学,要念书,周凯瞒着他加入当地的帮派,鱼龙混杂的地方还保留着古老而严苛的帮会规矩,三刀六洞滚钉板,周凯带着一身的伤窝在巷子里,用从老大那里借来的大哥大告诉弟弟,今晚他有事,不回家了。

周凯的声音嘶哑得听不出本来面目。

 

我没事,感冒了。

 

周超刻苦,一路考进警官学校,那天周凯刚刚参加完帮派火拼,风衣掩去血腥,他去参加弟弟的开学典礼。

他最重要的家人有了最好的归宿。

然后他看见了他,在观礼台的正中央。

周凯起身就走,被他拦在了学校大厅。

 

“你杀人了?”

 

十年没见,洪少秋对周凯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四个字。

 

“与你何干?”

 

十年没见,周凯对洪少秋的问题也只回了四个字。

 

周凯有些老旧的评书里所谓孤胆英雄的气质,没人教他对与错,他便用自己小半辈子学来的看到的规定自己的功与过。

哪个说善恶黑白界限分明,他定是没尝过鲜血淋漓刀尖下讨生活的滋味。

我不杀他他就杀我。

周凯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只有十六岁,带他的老人抓着他的手捅进那一刀,心脏还在跳动,鲜血喷溅出来,周凯黑白分明的眼睛就染上了血渍。

从那以后他看什么都是灰的。

 

洪少秋是暖色的,像朝阳,在晨光中升起来,照亮那一片黑暗。

周凯看见他时,他是灰蒙蒙世界里唯一的色彩。

红色,最炽烈最鲜艳的红色,最张狂最霸道的红色。

二十二岁的洪少秋夹着十六岁的周凯,觉得自己像夹着一只流浪的幼猫,沾满了泥水的毛发干枯板结,拧成一股一股坚硬的锥尖,他便用这个来保护自己,可是热水一打,那尖就开了,就软了,就化了。

他也还只是一只爪小牙嫩的猫。

洪少秋把周凯按在浴池里洗涮,生生搓下来一层皮。

 

“你还真能扛疼,我同学可都受不了我这搓澡技术。”

 

周凯的鼻尖挂着水,睫毛也挂着水,冒出青涩胡茬的下巴和剃着干净圆寸的头顶,都挂着温暖氤氲的水汽。

他的眼圈发红,也许是被热水蒸的。

 

“我是北方人,习惯了。”

 

“那我们还是老乡啊。”

 

 

洪少秋看到一群大人在打一个孩子。

那孩子没还手,抱着头缩在那里,任凭他们踢打。

刚刚警校毕业的洪少秋有一股属于每个少年人的正义感,他冲上去打散了那群人,替那孩子挨了好几脚,等到烟尘散去,洪少秋把少年扶起来,看见他怀里抱着一个碎了的汽车模型。

少年皱着眉。

 

多管闲事,让他们揍我一顿就完了,你凑什么热闹,现在东西碎了吧!

 

洪少秋对于这孩子的以怨报德非常不满,要好好教育他怎么跟自己的救命恩人说话。

于是挂了彩的两个人惨烈地打了起来,互相攻击对方的伤处。

 

真他妈不是个玩意。

 

他们各自想。

 

打也打完了,骂也骂完了。周凯一瘸一拐地要回家,今天是周超的生日。刚迈出去一步,就被洪少秋拎着领子扯了回来。

 

“我带你去治伤。”

 

周凯挣扎着被洪少秋搓了一通,又挣扎着被他押回了宿舍,舍友好奇地看着那个把洪少秋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的少年,更好奇平日里一点就着的洪少秋怎么一点要发火的意思都没有。

 

“火,我已经发完了。”洪少秋掐着周凯的腰把他按在床上,“快,云南白药酒精碘伏什么的都来点!”

 

周凯累了,靠在床头看着洪少秋用镊子夹着棉花蘸着碘伏细细地擦在他淤肿的手腕上。

 

“为什么偷东西?”

 

“……”

 

“说话。”

 

“……”

 

洪少秋下手狠了一点,周凯抖着手要把手腕收回去,洪少秋紧紧拽住。

 

“疼!”

 

“知道疼,就赶紧回答我。”

 

周凯侧过脸,看着洪少秋床铺边白墙上贴的李小龙海报,闷闷答道。

 

“千金难买我乐意。”

 

洪少秋就手抽他脑袋一巴掌。

 

“乐意个屁!”

 

 

“你弟弟,有可能是我的学生。”

洪少秋带着周凯去小花园里抽烟,警官学校的教官和黑道大佬蹲在一起共用一根火柴,画面还是很美的。

周凯叼着烟对上洪少秋点燃的烟尾,洪少秋看见他低垂的眼睑和眼眶下一圈青痕。

青涩的胡茬已经不再青涩,圆寸虽然依旧但不再是少年。

洪少秋看着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吐出一口浊白的烟。

 

“凯子,收手吧。”

 

周凯嗤笑一声,抬头看天,天上一轮好太阳,像两人初见时一样明媚耀眼。

 

“晚了。”

“我现在就等着我弟弟,等他出息了,把我抓进去,也算他的一件头功,我们兄弟俩也好一刀两断。”

 

他是天涯孤客,本不该有亲情,既然上天给了,那就斩断吧。

 

洪少秋掐灭烟头,站起身,手垂下来正好是周凯圆圆的脑袋,洪少秋揉了一把大佬的头。

 

“小屁孩。”

 

 

“小屁孩,个子不大饭量不小。”

 

周凯正处在发育的关键期。

以前,营养跟不上,十二三岁的周凯看着像七八九岁,十五六岁又看着像十一二岁,因此总有帮派的头头瞧不上他,觉得他就是一个吃奶的娃娃。

前面说过,小孩狠,能当场卸下别人给他表忠心用的叛徒的胳膊来,高他好几头的大人在他脚下哀嚎着翻滚,周凯牙齿打着颤,闭着嘴,挺着一把瘦弱的胸膛面对头头,那些人便拍手叫好,说他有几分气魄和胆识。

是个人物。

 

洪少秋请这位小人物吃面,鱼丸粗面。

店老板把面送上来,一大碗面和两三个鱼丸。

周凯闷头吃,洪少秋把自己碗里的鱼丸夹到他碗里,笑着问他,这面叫什么?

周凯头也不抬地答道:“鱼丸出面。”

 

“鱼丸什么?”

 

“出面。”

 

“什么出面?”

 

“鱼丸。”

 

“鱼丸什么面?”

 

周凯被他问得烦了,撂下筷子揪他领子。

 

“鱼丸出面鱼丸出面鱼丸出面!听明白了吗!”

 

“出”字卷舌音,周凯说得快了喷出两根面条。

洪少秋愣了一会儿,放声大笑,笑得直不起腰。周凯放开他,由着他笑,把他一碗面条都倒进了自己碗里。

 

“你笑你的,我吃我的。”

 

“凯子,你知道豁牙子吗?”

 

“滚蛋!”

 

 

周超放假回来,周凯给他买了一个拳击靶子,有时候兴致上来,哥俩对打,周超打不过他哥,不肯认输,被周凯掐着脖子按在地上。

 

“服不服!”

 

“不服!”

 

“不服我抽你了啊!”

 

“你抽!叫一声疼我是你爷爷!”

 

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周凯愣神的功夫,周超反客为主,一翻身把周凯按在自己身下。周凯睁着圆圆大大的眼睛看他,周超绷不住笑了,趴下去躺在他身上,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拱在他耳朵边。

周凯摸摸弟弟的头,嗅到阳光的味道。

 

多好啊,年轻,英俊,正直,光明。

 

就像他。

 

前途无量。

 

那是自己想都不敢想的世界。

 

周凯缩手缩脚站在阳光的边缘,怕一个不留神便会腌臜了这片不属于他的天地。

他把弟弟送了进去,撤了梯子,连个念想都没给自己留。

他们本该如此。

周凯闭上眼,想在阳光里做一个梦,可惜天不遂人愿。

有人跑过来告诉他,贩毒的两个团伙在他家的地盘上打起来了。

 

周凯有三不碰,不碰毒,不碰赌,不碰色。

赌毁了他父亲,色毁了他母亲,至于毒,他没碰过,但知道那有多可怕。

别的人笑他,都已经黑了,还守着这破规矩干什么。

周凯摇摇头,我只想能够少判几年,早点出来陪我弟弟。

别的人又说,就算少判了,你出来,你弟弟还能理你?

周凯说,哪怕去我弟弟住的地方捡垃圾,我也要在能天天看见他的地方,即使形同陌路。

 

整片地方,只有周凯的地盘最干净。

两伙毒贩分赃不均,找个地方好好说理,只是哪处都连筋带骨,挑来挑去,选中了这里。

周凯带着人赶到的时候已经打得差不多了。

满地血肉残肢,手下挑挑拣拣找出几个还完整的拖到周凯面前,周凯挥挥手:“送警察局。”

那几个人被拖走了,周凯背着手查看狼藉战场,正看到一把蝴蝶刀很漂亮,想要捡起来,耳边尖利风声过,有人大喝一声“小心!”,旋即将他扑倒在地。

 

有温热的血流到他脸上。

不是毒贩的血,那些已经冷了,臭了,凝结了。

这血是干净的,新鲜的,带着生机和阳光的。

洪少秋紧紧皱着眉头:“你大爷……逛个菜市场都能赶上火拼……”

周凯抱着他,傻了。

手下有人把那个装死下黑手的毒贩一通乱揍后拖走了,却没人想到要怎么过来接下老大和护着老大的那个条子。

 

“凯子。”洪少秋在周凯的耳边轻轻吐气,“叫救护车……”

 

周凯如梦初醒。

 

救护车呼啸而去时,周凯看见洪少秋遗留在地上的食品袋,里面是生鱼丸和一把粗面。

沾着洪少秋的血,鱼丸红得扎眼。

 

洪少秋命大,没伤到要害部位,只是要在床上躺一段时间了。

周超回来跟周凯说他们教官因病休假了,也不知道是什么病。周凯尴尬地笑了笑,夹了一筷子鱼丸放到弟弟碗里,嘱他好好吃饭。

低下头,看着圆滚滚的鱼丸,周凯想。

 

去看看他吧。

 

洪少秋躺在病房里,嘴唇和被单一样白。

周凯把给他买的水果放在床头柜上,坐下来等他醒。左等也不醒右等也不醒,周凯扒了篮子里一个猕猴桃吃,刚吃一半,那人醒了,突然地伸出手扯过周凯的胳膊,把他手里的猕猴桃咬去一大口。

 

“酸。”

 

周凯撇给他:“爱吃不吃!”

 

“周凯。”洪少秋坐起来,对着周凯勾勾手指,“你过来。”

 

“你干嘛?”

 

虽然嘴上凶巴巴的,但是身体还是不由自主挪了过去,走到床边时,洪少秋一把搂住了他的脖子。

唇齿相依间,洪少秋低低喘气。

 

我真后怕,那天慢一点,你就死了。

 

周凯在床边坐下来,伸手抱住他的背。

 

你怎么不怕你当着我的面死了?

 

那滚烫滚烫的血的温度还在手指间残留,此刻烧灼起来,热烈而兴奋。

周凯搂着洪少秋亲了一会儿,忽然触电般起身。

 

“还是等你好了再说吧。”

 

说完他头也不回出了病房,留下洪少秋在他身后哀嚎。

有了一种报复的快感。

 

可惜,洪少秋没好完,周凯就先进了牢房。

果然如他所说,是周超亲手送他进去的。

周超和带着手铐的周凯在法院面对面碰上了,青年一咬牙,扭头走开了。周凯看着他的背影,如释重负。

 

现在我真的是天涯孤客了。

 

“你还不是。”洪少秋单独见了周凯,他大伤了元气,整个人看上去都不再像以前那样锐利得咄咄逼人。

周凯好像对桌子的钢板拼合技术很感兴趣,没搭理洪少秋。

“我看了你的案子,你真聪明,判不了多久,十年二十年就能出来继续为祸人间了。”

周凯还是没抬头。

洪少秋站起身,走到他身边,捏着他的下巴让他抬头。

 

“你可欠着我的,我等你。”

 

以后,如果我调任了,不在这里了,你找不到我,就开一家面馆,专门做鱼丸粗面,我去找你。

 

 

周凯在监狱里表现良好,刑期从二十年减到了十五年,再减到十三年,十二年。

十二年后,他再次踏进红尘,周超带着妻儿来接他,他也老了,不再年轻莽撞,终于是长大了。

周超看着哥哥,说,洪教官……牺牲了。

 

那天的太阳是灰色的。

天地都是灰的。

周凯睁开眼,灰突突的视野里什么色彩都没有。

我还在监狱里吧。他想。

可他的弟弟不放他幻想,周超告诉他,洪少秋在一次卧底行动中失踪了,好几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大概是……是……

 

说!

 

被填海了。

 

周凯做了一个梦,他被什么东西扯着,坠进深海里去。

海水最初是淡蓝色,随后变成深蓝,几近于黑,不知过了多久,那颜色终于是黑了。

阳光照射不进来的地方,冰冷刺骨。

寂静,没有鱼,没有人,没有水声。

四面八方无边无际的黑暗碾压过来,让他疑心自己是在宇宙中漂浮。

从未有过的恐惧萦绕心头,面对孤独的恐惧,面对未知的恐惧。周凯大喊大叫,声音被黑暗悉数吞没,再返还给他数十倍的压迫。

在周凯快要绝望的时候,他看见了光,很微弱的一点,从远处向他飘来。

那么弱,又那么坚定。

 

我的太阳,你还好吗?

 

 

最近的雨连绵不断,周凯看雨都要看烦了,反正也没客人,还不如早点关门睡觉。

这么想着他起身去关店门,将要合上之际,有人跑过来撑住了门扉。

“别关别关!”

周凯皱眉,打开门请那个狼狈的人进屋。

那人走进面馆,解开雨衣坐下来,摘下了口罩和墨镜。

 

“您好,有鱼丸出面吗?”

 

因为任务安排而“被失踪”又在最近刚刚解禁的洪少秋大大咧咧拉住店老板的手。

 

“要鱼丸出面不要粗面。”

 

“出……出……”

 

“出什么?”

 

“出你大爷!”

 

找回太阳的周凯狠狠揍了面前人一拳,又在那人夸张的呼痛声中抱紧了他,又哭又笑,疯疯癫癫。

不过没关系,因为这茫茫天地间,在两人眼中,似乎只剩下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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